2013年10月30日 星期三

《我的團長我的團》滄桑雪歎



我曾看見這樣的一闋詩行,而熱淚盈眶:爾身雖在爾頭亡,老做刑天夢一場。哀莫大於心不死,名曾羞與鬼爭光。

我曾看見這樣的一個戰場:活著的人只有迷茫,死去的人難得安詳。

在這樣的疆場,我看見了你——所行無不稱奇,所言無不打誑——他們叫你團長。

你騙去了他們所有無所作為的觀望,與無所不為的浪蕩,給了他們有所作為的希望,有所不為的坦蕩。

所謂希望,就是面對滿目山河破碎,還能待從頭收拾;所謂坦蕩,就是面對一切理所應當,都不必再苦苦地抉擇與無謂地彷徨。

讓渴望生存,不再因為害怕死亡;在走向未來時,不必再將過去遺忘。

有誰願意活個千秋萬歲,只為將這姹紫嫣紅,看成萬念俱灰?一雙太亮的眼睛,會讓所有的飾諱,都在刹那失色,這是一種多麼殘忍的智慧。

我是個弱者,不能面對這種枯萎,所以我原諒虛偽。

孟煩了看得精准,所以他拒絕相信,情願將滿腹經綸,都化作一腔陰損。

你看得通透,卻從不稍作停留,即使最後的最後,一無所有——就像最初的時候。

是什麼讓你有這樣的勇氣,去直面,去承受,去相信,去拯救?

難道那蠅營狗苟,還沒有看夠?

難道對裏陽秋,還不習慣袖手?

難道在灘暗流,還非要漏船載酒?

不為衣錦榮歸,不為青史名垂,只為有生之年,看見事情是他該有的樣子——不再面目全非。

為了女人可以將身心,都留給愛的人支配;為了老人可以頤養天年,不必在耳順之年,還奔命於戰火紛飛;為了士兵對官長出於本心的敬畏,而不是因為軍規;為了上級對下級發自肺腑的照會,而不必「遙祝舉杯,未言先淚」。

為了每一個人都可以居安思危,死也死成乳目臍口的刑天,而不是為圖安逸,而枉做了泉下的無頭小鬼。

為了給雷寶一個爸爸,可以看著他長大;給麥師傅一次發言權,讓他說出人不應該這樣無意義地倒下;給孟煩了的父親一張書桌,給小醉一個家。

為了所有活著的戰士拉動槍栓,都能聽見裏面的子彈;所有死了的烈士新墳之前,應該有碗上路的飯;所有虞嘯卿一樣的將軍麾下,不必再有唐基這樣的副官;所有阿譯一樣的督戰,都應該先經過戰場的歷練。

有些信念,不該只是些豪言;有些努力,不該再只是徒然。

就如你說:「沒有什麼經驗,值得用鮮血來交換。」

如是我言:「沒有什麼虧欠,需要用生命去償還。」

仗打成這樣,可能就只有死人值得敬重,活人,就只餘下了還債的功用——死人還清了債,於是一身清白。當生與死都達成了諒解,你將過往都砌成一了一座塵埃。

走過戰場的人,誰還有心聽那些激烈壯懷——我不擊節,但是敵愾。

你是那個刑天,沒有了頭顱,還堅持著不肯倒下,因為死了太多的人,你要讓死了的人,都活在他身上。

太多的人,有小書蟲的堅持,郝獸醫的善良,豆餅的純真,迷龍的豪放……他們的頹唐,他們的信仰,他們的馴良,他們的倔強……所以你只能是個不願伐異的同黨。

用南天門上的一仗,為三千個靈魂做一次道場。

我一無所有,只能用這顆心,來為他們陪葬。

夢回南天,我敢不敢再看見,你們的笑臉?

如果信任真的可以解釋成虧欠,如果生命真的可以一切從簡。

如果生就是為著活,這樣簡單的法則,是不是還用造化執著燈火,在冥冥中巡邏?

我很想知道——而我終於知道,究竟什麼是他所想,他為什麼會羡慕死在西岸的小書蟲,他為什麼在面對死人可以認真到悲傷,面對活人卻永遠戲謔與癲狂——他說:「我沒有涵養,沒有涵養不必瞻前顧後,不必患得患失,可以面對著半幅澤國的淪喪,沖上去把血流光。」

可是為了他的袍澤,他一次一次將夢想埋藏——也許,是埋葬。

我從未能想到,這是一種怎樣的無助,他說:「求求你,有時也讓我覺得,我不是一個人在扛……

當我試著想像,這是一種怎樣的擔當。

他說:「豈曰無衣,與子同裳。」

他說:「他用思念,溝通著陰陽……

每當我這樣去想,就如孟煩了一般淚如湧泉,因為我也在想:「是啊,這怎麼可能?」

他一個一個地救,一個一個地治,救他們的命,再治他們的痼疾。死了的他讓他們活在他身上,活著的,幫他們看見他們想要的東西:給軟弱的堅強,給混沌的方向,讓即將衰老的澎湃,讓正在萎謝的還陽。

他不會軟弱,可是會痛楚;不會混沌,可是會迷茫;不會衰老可是會厭倦,不會萎謝可是會絕望。

我不深愛,但是明白。

他救了他們的生命,卻贖不回他們的魂靈——這樣的救贖,買櫝還珠。

有一種信任叫做盲從,這樣的至誠讓他窒息,他也希望可以如此輕信——不必千百次的懷疑先行,不必千百次地反復求證,不必說信念是空口無憑,不必讓信仰也步步為營。

可以忘卻,但是忘卻的前提是紀念;可以戰爭,但是戰爭的目的是和平。

所以他如履薄冰,奮進心血,卻不敢言勝。

一邊是兄弟的生死,一邊是舉國的悲聲,十幾條命與四萬萬塗炭的生靈——可是這,又有什麼不同?天上已經滿布繁星,可是從那個晚上,你們已經失明。

究竟出於敬,還是情,才能與子偕行,究竟?

費盡心機讓他們做個改變,後來卻發現,他們的改變,就是將自己的命送上去,只是更心甘情願。於是他又一次在絕望和痛苦中深陷。

他還了三千個死人的債——用三千個活人的心甘情願。

於是他無數次後悔,無數次崩潰,無數次欲哭無淚,他哭命運怎麼就不能公允,生命怎麼就不能珍貴,這些剛剛尋回理想的勇士,怎麼就不能攜著理想全身而退?

看見阿譯永無價值的涕零,看見康丫永無止境的乞討,看見豆餅永無救藥的混沌,看見不辣永無寧日的聒噪。今天終於要拿回這尊嚴——失去得太久,我們都開始懷疑,這尊嚴是不是真的重要。既然共過生死,既然,與子同袍。
我不同情,但是無奈。

曲終人散場,那些曾經珍視的,用什麼稍作延宕?當一切終歸虛妄,這些生來死往,忽然就失去了重量。我不求脊樑,只求一個肩膀,能分擔一些悲涼——我們都是孱孫,沒種獨自去承受那樣的哀傷。

我曾經這樣去惋惜:為什麼直至六一放棄,袁朗才呈現了他的敬意。(士兵突擊)

我可以這樣去憤慨:為什麼古爍的頭掛在啥門外,四道風才決心討還這筆血債。(生死線)

可是當我也試著這樣去探究:為什麼在郝獸醫死後,他們才將自己送到了怒江的渡口?

卻忽然間福至心靈:他們是在用生命,在為另一個生命送行。

那是他們最虔誠的致敬。

因為身無長物,所以用自己,去獻祭。我至今無法如虞嘯卿,去激賞這種壯麗——我甚至不欣慰,當我根本無顏以對。

有人告訴我,有時,為了活下去,要學得會忘記。可是連我都無法割捨的記憶,他們又怎能放下?不是說好了:不離不棄;不是說好了:豈曰無衣。

事情已經回不去從前的樣子,所以他看見天經地義,都會頂禮膜拜。我說了,我不深愛,但是明白——可是我又不明白,我怎麼能夠不深愛?

我們在造化的爐膛,燒成了磚牆,去撼這人造的洪荒,信任不是投降,只有真正堅強的人才可能這樣的去思想。

填進這無盡的蒼涼,還看得見夢在閃光,這一點點明亮,於是被我們認作了天堂——那是禪達小院燉一次粉條,是緬甸的叢林做一回山魈,那是沉沉的怒江,不成逝水,是一個希望,有你們共用。

那是一種久違的微妙,可以將笑紋,從心裏一直泛到臉上,那是你——我的團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