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團長我的團》好久不見
禪達,這個中國西南邊隀的古老城鎮,雖然遠離戰火數十年,但到處仍可看見過去戰火催殘的痕跡,戰死的英靈和枉死的百姓,依然到處飄蕩,尋找歸鄉的路。
禪達小報,古老城鎮最大的傳媒,也是對外溝通的唯一選擇,今日登出一則新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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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禪達小報訊》
六十年前驚天地、泣鬼神的南天門之役至今僅存見證人─孟煩了老先生,於昨日凌晨去逝,享年九十。
孟老先生死時安詳,面露笑容,但右手緊握一封署名「煩轉禪達小報」的信封,地下留有一則 孟老 先生近日的剪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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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讀賣新聞訊》
日本醫療器材有限公司(JMM)前社長橫山光寺昨日病逝神戶,享年九十。
橫山社長中日戰爭時,長期待在中國西南邊陲,戰後遣返後,在神戶成立日本醫療器材有限公司(JMM),成為世界上唯一同時擁有生物陶瓷及生物金屬的材料學及加工的醫療器材專業公司。
橫山社長於去年,將其一生積畜及相關醫療技術慨捐給中國政府,以彌補戰時的罪過,並感謝過去幫助他重獲新生的所有中國朋友,尤其是一位獨腳蹦得老遠的湖南兄弟,雖然直到人生的終點,他還是只學會一句中國話「王八蓋子」。
入殮時,橫山社長家人遵從其遺願,在棺木放入其數十年來一直送不出去的禮物─二根蘿蔔及一付拐杖,因為那是他一輩子的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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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封信及剪報,透過孟老 先生的家人,親自送達本報,據現場人士透露,當時現場彌漫著禪達地方特釀的「君子酒」的酒香,久久不散。
孟老先生臨終前,告訴了後世子孫一個六十年前,一小撮永不會被記載的小人物和散兵游勇們,保家衞國、犧牲奉獻的故事.....
註名龍文章的花圈上,「我一生愧對的摮友、我必須面對的摯友」二條挽聯隨風飄蕩在空中...
在我說這個故事之前或是之後,請不要說你懂了。
沒有經歷那場殘酷的人,永遠不會知道我們付出了什麼,那絕不只是鮮血、青春和生命。
人一輩子會遇到多少人,又會記住多少人?有些人早早就離去了,卻一直住在你的心裏,一住就是一輩子。
那天早上我看見虞嘯卿,一百歳的虞嘯卿,在數十年後重訪禪達故地。他帶了很多花圈,來探望他的老朋友。我知道,他和我一樣,一樣沒有忘記那個硝煙彌漫的年代、為了勝利而離開的人們。
虞嘯卿忽地有些黯然。百歲高齡跨海而歸,政要相接民意沸騰,陵園祭過了,紀念館題詞了,前呼後擁之中,那個影子卻越來越模糊,淡得如同這清明的霧靄一般。
我一生愧對的摯友,我必須面對的摯友,數十年來唏噓輾轉,如今,斯人已逝,這滇邊的小鎮上,能否再找到殘留的氣息?
人面桃花,物是人非,再找不到一個我認識的人了。
孟煩了耳邊突然出現死啦死啦熟悉的「鐵拐李,拐起來」呼喊,低著頭,瘸著腳從百歳虞老身邊輕輕掠過,仿佛一不小心會驚吓了南天門上沈睡一個多甲子炮灰們的英靈。
當戰火吞噬了大半個中國,我拖著我殘破的夢想倉皇地逃過整個青春。
命運站在高處,譏諷地望著我在他的腳下穿行,他把玩著我的抑鬱、痛苦和茫然。
我沉默,然後聽見命運的回聲,戲虐但殘忍——孟煩了,你把自己弄丟了。
於是我拼命地逃啊,找啊,最後,在鮮血的倒影裏,我看見了自己。
那個年輕的自己,那個蒼老的自己,那個憤怒的自己,那個絕望的自己。
我的臉上寫滿戲謔和殘忍。
我恨這個世界的冰冷破敗,我恨這場戰爭的潰不成軍,我恨自己是個人渣,這個人渣親手掐死了自己的夢想。
我很惡毒,我從不快樂。
因為我憤怒的,是整個世界。
我們在戰爭中學會失去,我們在戰爭中變得蒼老。
於是,信仰就此灰飛煙滅。
我們都很想讓夢想回到它最初的樣子,可我們誰都不承認,因為它來自靈魂深處最卑微的彷徨。我們像蟲子,陷進了歲月的琥珀,我們看著生命流逝的軌跡,那是燦爛到令人絕望的彈道。
時光總是如此,悄無聲息,卻槍槍致命。
以至於我現在想起那段日子都會無聲地啜泣——如果我們沒有遇見那個妖孽,我們的一生是否就會那樣波瀾不驚地匆匆而過?
當你真的聽見死亡的喘息時,當你真的看見絕望的羽翼時,你才會知道,什麼叫恐懼。
不斷有人死去,他們死在化為灰燼的信仰中;而我們還活著,活在洶湧而來的思念裏。
這是幸運,抑或是折磨。
我最終選擇卸下軍裝、留在禪達老鎮,陪伴三千多條南天門上的弟兄...
在滇邊繚繞的雲霧中,我常常會看見死人。
他們伶仃於我們的回憶,他們的勇氣被我們呼吸,他們的思念將我們淹沒。
我終於釋然,我終於不再憤怒。
我很快樂,我快樂的淚流滿面。
「兄弟,聽得見小太爺的聲兒嗎?」我歇斯底里的問。
「聽得見哪!」人渣和精銳們一起回答我,他們知道我在和誰說話。
整整一甲子的時間,每個夜晚,都有一群認識、不認識、戰死的、枉死的弟兄來找我呢喃唸叨...
當年我活著走下了南天門,帶著我找了二十五年的靜謐,我終於學會微笑,我終於不再逃避。
我不知道、也不去想,那個拋棄我們的人,該如何面對三千亡靈的質問。
那不是小太爺該擔心的,因為我不會再離開。
我愛的人, 我恨的人,我的袍澤,我的靈魂,他們統統留在了這裏。
我沒有再去找小醉,她還年輕,她還會愛。
而我,一個殘破的瘸子,我的記憶早被三千個占滿。
小醉給我的愛,我沒資格掠奪。
我想我的消失,會讓小醉幸福。
抬起頭,南天門就在我的眼前。
天空的顏色一如當年明亮,路還很長。
我想起我的團長說:「煩啦,別老煩,試試看,你能不能讓那些死了的人,重新活在你的身上。」
「是的,我能。」
因為時光蒼老了彼此,卻總不會蒼白記憶。
又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張眼只見迷龍的老婆依偎在東北佬的身邊,輕聲道:「團座,毒藥喝完了,我原諒你了。」
東北佬摟著美麗的老婆,滿臉幸福感覺,只缺了個俏皮的雷寶兒...
我不識時務地問道:「我兒子呢?」
迷龍回了個白眼道:「你都還沒來報到,那輪得到寶兒?」
「煩啦,你個驢日的!連根火柴也日不著啊!」
我心中一顫,不知何時昔日同袍怒目金剛馬驢兒也來了。
我順手摸了摸口袋的打火機,笑著回:「早就不用火柴啦!」
此時遠處傳來:「日老子的,跟老子借火也不打招呼,好樣!」
馬驢兒耳朵背了點,還大聲問道:「您那位?」
「我是你們的連長,正的。」
連長大人雖然身上冒著火苗,官威依舊不減。
死啦死啦開口問道:「煩啦,有酒沒...」
我笑了笑,從地窖扛出一大罈「君子酒」,指指迷龍提醒說:「別忘了這裏可是禪達最大的倉庫,啥子沒有...」
我和死啦死啦交換了一下眼神,替每人皆倒上一大碗的「君子酒」
迷龍不由自主地說:「這癟犢子,又來了…」
不辣也道:「王八蓋子滴…」
死啦死啦低頭瞅酒碗,猛吸一口氣喊道:「上敬戰死的英靈,下敬塗炭的生靈,中間這個,敬給人世間的良心。」
臉盆大的大碗酒,大夥默氣十足,嘩啦啦倒了一地後,仰頭一飲而盡,最後還漂亮地亮了個底朝天,動作劃一,仿佛事前排演過...
「走,我帶你們回家...」
祭旗坡,炮灰團炮灰們的老窩,咱們來了!只留下滿室的酒香...
這時在不起眼的角落,當年的老耆宿點頭贊歎:「壯哉!海量!」
死啦死啦現在真的很忙,我那煩死人的老爹又在伸手要死啦死啦還書...
「金瓶梅第一卷,那裏去了?」
死啦死啦涏著臉說:「忘在南天門上,送給竹內當見面禮了,仗打勝了老爺子可以託您那寶貝兒子向日天皇索回啦!」
老爹道:「煩兒,交給你了。」
我不禁氣道:「咋又成了咱的事了?」
我只好連忙喊道:「不辣,你的寶貝回日本了沒啊,就是那個橫山光寺....」
「竹板敲出心酸話、叫聲大爹和大媽,湘江邊上我長大,怒江前線把敵殺。為國為民去拚命,衝鋒陷陣我不怕,只想勝利早回家,依然耕田種南瓜...」
一個蹦著一條腳的傢伙,向大夥深深鞠了躬,仍然唱著他的蓮花落。
不辣露出那久未見緬靦的笑容,笑說:「煩啦,王八蓋子地,寶貝早被我趕回去啦,跟你們說我討厭他,屁大點兒事也要跪、毛大點事也要哭,回去好了,我還告訴他不要再來了,啥子用場派不上,不用想他幫上啥忙啦!」
不知那傳來小屁孩的叫聲:「叔叔來比踢毽子吧!」
他愛蹦,蹦得比誰都遠,但他也不想讓小屁孩失望,靠在牆上思考著...
如果咱們像他那樣一如所求,或許日子會過得快樂些吧!
原名叫康有財,只因算命仙的鐵口直斷,改了名卻也在廿五歳英年早逝。
康丫雖有著還算清晰的外表,但有一付粗糙的心靈,永遠在向人要任何東西。
老獸醫雙手一攤,無能為力。
我跛著走向房內,取出了一罐丟給了康丫,道:「羊肉的,屯了好久,就等你們來。」
康丫一邊接過罐頭,一邊將路旁摘來的野花,插上了不辣的髮稍...
不辣不辣還在想著小屁孩的要求,蹦著抖掉那朵煩人的野花,只見康丫又左手拈花,一臉涎笑,令人懷疑是否真為何仙姑丫嬛轉世...
克虜伯頓時清醒了過來,扯著嗓音說:「我餓了!」
克虜伯晃著他那肥頭大腦,扯著死啦死啦唸叨:「肚子痛,餓了...」
這個老毛病不需要老獸醫出馬,死啦死啦隨手塞了個罐頭到他手上,算是給他這個死忠追隨者一個肯定的獎勵。
我依舊損道:「元寶蠟蠋可能更可口吧!」
死啦死啦:「煩啦,都九十高齡了,仍舊是損人不帶髒字。」
我只好兩手一攤,坦白認錯:「老毛病改不了啦!」
「東北東南死了的弟兄,戰死中原的弟兄,死在江浙的弟兄,湖南湖北埋在焦土下的弟兄,死在緬甸的弟兄,人間不葬天來葬,天靈靈地靈靈,太上老君疾疾如律令。」
我們沈默著,死啦死啦又在撫慰大夥的心靈,有人低頭,有人內疚,此時大夥心中最想聽到一句話就是那句:「我帶你們回家!」
六十多年前,遠在緬甸叢林的承諾,仍然深深刻大家內心深處...
大夥不約而同,轉向煩啦方向,投射出期待的目光,周遭的空氣頓時凝結,顯得無比的沈重...
死啦死啦回頭笑道:「煩啦,該長大了。」
我心中唸叨:「牙都快掉光了,隨緣吧!」
去年,我獨自一人去了趟四川,因為那裏埋藏了太多的牽絆與掛念...
這次不去,再去將是下輩子的事了,人難免會有遺憾,虞老不辭千里,回到昔日國之南境,不也是同個理由。
小醉‧立憲、喪門星乃至峨眉山的猴子,似乎都在呼換著他...
我偷偷把死啦死啦拉到角落,掀開頭髮露出後腦勺上一個斗大的疤,說:「去年去四川,被峨眉山上的猴子拿石頭開了瓢,這回逃得不比當年南天門撤退慢,這群山大王可比日軍厲害多了。」
死啦死啦聽了可樂了,笑道:「早勸你不要每回非得親自把頭伸進胡蜂窩,才知道疼。」
兩人不自覺地目光同時轉向顧影自憐的阿譯...
阿譯露出滿臉疑惑不解。
煩啦自我解嘲:「當年不是您叫咱去試試...」
站在祭旗坡上,一大票傢伙無聲專注地看著怒江西岸的南天門...
三千弟兄在那呼喚著他們,要求帶他們回家,因為他們已經孤單地躺在那裏一甲子,他們想家...
耳邊聽見土木機械的轟鳴,滾落怒江的身軀都是咱們的兄弟...
康丫早已蹲在地上,掩面痛哭,因為誰都沒法子忍受如此的凌辱...
豆餅這時居然上前拍了拍康丫的肩膀,仿佛忘了自個痛苦的經歷...
「不要難過,要麻在天上看你...」
「誰在找我...」
狀況外的傢伙居然和迷龍正在為密林裏的鳥鳴獸啼吵得不可開交。
「寒號子...」
「飛龍鳥...」
「郭公、郭公...」克虜伯學著林中鳥的叫聲..
「郭公、郭公...」林中鳥開始應和...
「這鳥懂事喔!郭公郭公...」克虜伯搔了搔他那肥頭大耳說。
二人頓時沈靜了下來...
「八嘎!出來...小日本」炮灰們不約而同發出心中的納喊...
沈默只維持了數秒,一隻受驚的野免稀里嘩拉滾到要麻的腳邊...
炮灰們終於舒了一口氣..
「郭公、郭公...」
貓頭鷹數著東北佬的眉毛,也數落著人們心中的不安。
「你們不是一幫殘兵敗將,不是一幫沒有魂的屍體,你們打了一場勝仗...」
死啦死啦站在祭旗坡臨江的懸崖邊,指著怒河西岸大聲說。
話沒說完,一屁股栽了下去,鋼盔也掉落一旁,說了句令人震驚的話:「日軍...」
「見鬼了,仗早打完了...」蛇屁股冷冷地說。
「寶貝、寶貝,煩啦,寶貝在下面....」不辣蹦著大喊。
滿漢、泥蛋二個新兵蛋子,乾瞪著咱們,一票兵油子將視線轉向懸崖下的凹處,那有個身影在晃動...
「王八盖子地,寶貝早被你趕回去啦...」煩啦語氣肯定說。
「屁大點兒事也要跪、毛大點事也要哭,回去好了,我還告訴他不要再來了...」不辣自言自語道。
不辣蹦了起來,瘸著腿的煩啦追在屁股後邊,一票看熱鬧的傢伙也動了起來。
我回頭看了眼死啦死啦,他還在那兒躺著,偎在狗肉身上,因為在他心中,仗早已結束。
讓我們找到的那個日軍不是我們的眼睛,而是耳朵,坐在那裏和礁石同化了,但咿咿呀呀哼著思念家鄉的歌...
枯柴的身骨,腐化的衣物,遮掩著身上最後的羞恥...
抬頭看了眼四周,南天門上除了三千弟兄外,還有數千異國孤魂也在飄盪,也在哼著那首思鄉之歌...
仗早已打完,但他們不知何時才能飄揚過海,重歸親人的懷抱...
「不管下雨、刮風,想念的故鄉,總有一天,美夢成真...」
讓他唱完吧,他終就是一個迷失在異國他嫏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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