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7月13日 星期三

《天龍八部》金庸筆下第一人物─蕭峰2



《天龍八部》金庸筆下第一人物─蕭峰2

喬峰的武功來自少林和丐幫,金庸只是一筆帶過,甚至描寫過招情況,也往往不提招式名稱,總之這個人一舉手、一投足,皆是無不如意、無不別具威力,能人所不能。

金庸說,他故意用這樣的手法寫喬峰,使他與其他主角不同,任何人都有學藝的經過,獨喬峰的武功仿佛是與生俱來,並且任何一套普普通通的武功,只要到了喬峰手中,都可以發揮出驚人的威力。

這當然增加了喬峰的神話英雄色彩

因此蕭峰有一股懾人的氣魄。金庸特地撰擇了『叛亂』這個場合去表現喬峰的領袖權威,因為一個人在這種時候能發揮這樣的力量、這樣使人信服,正是,他平日建立了極高的威望的證明。

回頭看其他金庸男主角,郭靖的領袖地位,到了《射雕》最後幾章才開始冒現,《神雕》更只是側寫;陳家洛、袁承志、張無忌這些武林盟主幫會舵主,領袖能力不見得怎樣高強,只有喬峰幫主是名至實歸的領袖人物,諷刺的是,他的領袖天分發揮得最淋漓盡致的時刻,也是他發揮這個天分的最後一次。

喬峰是個怎樣的人?

離開丐幫之後,他私人感情的一面漸漸冒現,金庸寫喬峰回故居探望義父母(他以為是親生父母)、上少林寺探訪師父,一面刻畫了喬峰對他們情感之親厚,另一方面,隨著故事發展,喬峰越來越深地陷入陰謀之中,他的冤情越來越難洗脫。

金庸充分利用喬峰處身逆境,去表現他過人之處。

他有深厚感情,但不致被感情控制;

他有清楚的做事原則,但不為小節所拘束;

他豪邁而不失細心;

他仁愛但不致婆媽得糾纏不清、輕重倒置。

最合我意之處是,金庸寫喬峰是好人,卻不是笨人,寫他既具深情,亦極度理智。

君子可以欺其方」

但在個性上,喬峰完全沒有可以被攻擊的弱點,先前男主角的弱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改正;先前男主角的優點,金庸在喬峰身上一一加強。

喬峰沒有弱點,但是命運卻偏偏跟他開了個極大的玩笑,原來,愚昧的、衝動的、軟弱的、心懷歹意、與他作對的群眾竟是對的,喬峰反而是錯了。他真的是契丹人,不是漢人。

更殘酷的是,根據他所信奉的原則,冤枉他殺義父母、殺師、殺害一連串武林義士的人其實沒冤枉他,原來這的確是他的罪過,因為這些人是他父親所殺害的。

喬峰用了無比堅定的意志、用他超人的頭腦及武功去找尋真相,為自己洗脫冤情,所得的結果卻是,原來罪人正是他自己。

命運安排了喬峰是契丹人,安排了他父母為中原武林人士所殺,又安排了他由中原人士撫養成一代英雄人物,然後命運再利用一個女子的無端怨憤挑起事端,送喬峰踏上找尋真相之路,也就是說,引領他踏上滅亡之路。

但是悲劇不是純粹命運播弄,而是由命運加上喬峰的個性及他所信奉的道義原則所產生。

喬峰的聰明才智勝過郭靖百倍,但是他的道德規範是跟郭靖一模一樣的,就是所謂『正統』的一套:

忠於國家民族、仁愛弱小、為親人報仇。

郭靖是漢人,他實踐這一套並無疑問,但喬峰忽然發現自己是契丹人,他一生的價值取向便要硬生生地扭轉,感情與理性原則之間發生嚴重的衝突。

喬峰報仇的後果是殺死了最心愛的人,這還可說是命運播弄,但是違背了對大遼國家民族的忠心,他卻是明知要違背而違背的,他非死不可,可以說是因為他既不能扼殺自己的感情,也不能衝破他視作當然的正統道德規範,要是能衝破正統規範,喬峰就不是悲劇英雄,而是智者了。

《射雕》接近篇末,郭靖黃蓉商量如何協助襄陽抗敵,黃蓉說,千軍萬馬,若抗不來,到最後關頭他倆仍可乘了汗血寶馬脫身。

郭靖馬上斥責她說,為人要盡忠報國,才不枉父母教養一場,黃蓉歎道:「我原知難免有此一日,罷罷罷,你活我也活,你死我也死就是!」

難道阿朱不懂麼?

她當然懂的。

當然,郭靖說的是『報國』,喬峰說的是『報仇』,報國與報仇,一公一私,相去千里,但問題的重心其實不是報仇也不是報國,而是入世與出世,在庸俗一些的層次說,就是男子的事業心。

女子常常認為,男子有了她便應心滿意足,但這只是癡心幻想,同時,她也忘記了她之所以傾慕他,往往正是傾心於事業為他帶來的風采魅力。事業是男子的命脈,因為透過事業,他與社會發生聯繫,沒有事業,他就是個最寂寞的人。


命運催促喬峰踏上滅亡,但偏偏又給他一個得救的機會,就是阿朱,阿朱不過是個俏美機靈的頑皮女郎,與喬峰相識,全屬意外,喬峰甘冒大險救她性命,原是激於義憤,不是對這小姑娘有什麼深厚情誼,但是他救了阿朱,卻使阿朱對他的英雄氣概感激傾慕,不辭萬裡,在雁門關相候,於是喬峰在眾叛親離之時,得了一個患難之交。從這時起,喬峰一直沒有把阿朱作小丫頭看待。


世界叛離了喬峰,阿朱還給他一個新世界,就是關外馳獵放牧的二人生活,要是喬峰能接受,他就得救了。


或者,要是這一刻停頓,上天讓喬峰預見未來的慘禍,他就明白這是他唯一的得救機會,但是畢竟這一刻沒有停下來,喬峰只知道他若解不開『報仇』這個結,他便無法安心地從此過著平靜的日子,於是,這一刻過去了,他的機會也完了,幸福跟他擦身飛去。

《天龍八部》是一部『佛』味很濃的小說,大概金庸有意宣揚佛教的慈悲主張,喬峰的仇恨心若得到化解,他仍可以有機會得到幸福,可惜智光大師以死相諫,蕭遠山與慕容博一同皈依佛法,但喬峰在那時刻,卻是沒可能接受智光的勸諫,與其說這是機會,毋寧說是命運更無情的玩弄。


要是過分強調喬峰的仇恨心,那麼喬峰與阿朱的故事就不是令天下有情人同聲一哭的悲劇,而是警世的故事了。


但喬峰報仇,並不是一種突然而來的原始嗜血,報仇根本是英雄典型的一部分。英雄本質使喬峰奇峰突出:光芒萬丈,但英雄本質,也使他自取滅亡。

喬峰與阿朱的愛情,是金庸小說之中最感人的愛情,愛上喬峰,使阿朱變成一個成熟的可敬可歎的女子,而喬峰對阿朱的海樣深情、失去她的悲愴,也使他更為令人傾倒。


喬峰把郭靖的傳統英雄大俠發展到極限,同時宣佈了這個英雄典型的末路。

喬峰的限制,也就是這個典型的限制,在於他不能脫離世俗社會的價值觀念。

在《天龍八部》裡,金庸已經提出了一些質疑:胡漢之分真是正邪善惡敵友之間的劃分麼?

漢人一定得站在漢族的一邊。

契丹人忠於契丹就一定對麼?

金庸沒有問得很認真,而《天龍八部》的答案亦相當簡單明白:種族之爭、私人仇怨,都應該在博愛的精神之中化解,佛家視一切為虛幻,或不是常人可以接受,但是仁愛寬恕及愛好和平的精神卻容易接受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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